来源:方志敏干部学院 发布时间:2025-06-03 浏览次数:34
1934年11月初,方志敏奉命率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北上,掩护中央苏区战略大转移。在皖南行动中,遭国民党军重兵围追堵截,艰苦奋战两个多月,被七倍于己的敌军围困。脱险后的方志敏,为接应后续部队,复入重围,终因寡不敌众,于1935年1月29日在江西省玉山县陇首村被俘。2月初,被关押在南昌军法处看守所囚室。
面对“九死一生”的选择,方志敏十分淡定。从小就学岳飞“精忠报国”的革命者,不忘初心,怎么可能去“降敌”,求得偷生?“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,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!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,乃是宇宙的真理!”他主动放弃苟且的“一生”,平静地等待那即将到来的“九死”。“为着共产主义牺牲,为着苏维埃流血,那是我们十分情愿的啊!”一生“从事革命斗争”的方志敏,是携死前行的,是向死而生的,是宁死不屈的,是视死如归的。
“钉起了脚镣”,失去了自由与尊严的方志敏,身陷囚室之初,痛苦、焦虑、自责、难受、情绪波动。但随着时间推移,自我调整心态,逐渐无奈地学会适应监狱生活。为了打发单调无聊的时日,除了读书读报外,方志敏写了一张条子给军法处,“要求笔墨写我的斗争经过及苏维埃和红军的建设。”没想到,“军法处满口答应。”这就为方志敏的狱中写作,提供客观上的方便条件。他抓住临刑前有限的时空,写下了436页稿纸,留下珍贵的绝笔,希望能送到党的怀抱,接受忠诚的战士的汇报。方志敏狱中手稿,是他告别人生的“最后留言”,是他对“可爱的中国”新生的呼唤,是他革命斗争一生的总结。
生命绝笔中,方志敏用了将近十页稿笺,把他眼中、心中的九江和母校,写进了字里行间,留下极宝贵的文存。
1921年9月下旬,22岁的方志敏带着简易行李,乘火车,从故乡弋阳,第一次来到长江岸边的九江。他是来求学的。受五四新潮的影响,他抱着“实业救国”的理想,考进省城甲种工业学校,还被推选为学生自治会主席,成为学生领袖。后因参与撤换“饭桶教员”的风波,发起罢免贪腐校长赵宝鸿的请愿游行活动,遭到学校开除。于是他选择了九江南伟烈学校。一是教会学校费用较便宜;二是教会学校留洋的教职员多,课堂上用英语教学。冲着这两点,他考入了南伟烈学校中学部就读。第一印象很好:“校址宽大,校舍都是大洋楼,又俯临着九江有名的甘棠湖,风景自然是美丽的。这学校开办的历史很久,在这里造就出来的牧师、翻译员及洋行用员,为数已大有可观。”
时间一久,他慢慢发现母校“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”的乱象,让人生厌。首先是老师很糟糕。“教员只有几个稍好,其他都是要不得的。”英文老师是“一个坏透了的流氓”,在美国混了七八年,根本“不懂教英语的方法”,跟他学英文,“还不如靠本英汉字典”实用些。地理老师拿着粉笔,指着中国地图上的黑龙江说,这是扬子江。“这样糊涂”难以置信。二是校风专制。“趋奉洋人,见到洋人来,总是鞠躬敬礼,唯命是听”,讨取欢心。三,更令人难受的是,“每天早晨一个小礼拜;星期四下午,又是一个礼拜;星期日的整个上午,都是做礼拜!”这对于“不相信基督教”的方志敏而言,做礼拜不仅无聊,简直就是人性的摧残。“学校规定甚严”,做礼拜,不管你是谁,一律参加,不准请假。“伪善牧师”,“在礼拜台上,低头闭目,喃喃诵祷告词”,胡说八道那些骗人的教义,难受得“等于坐牢”。
我们知道,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,资本帝国主义列强根据不平等的“天津条约”,攫取九江为通商口岸。英、美、法、日的洋行洋教纷纷而至,使九江逐渐沦为典型的半殖民城市。如果说,英国对九江重在经济掠夺;美国则更注重文化渗透,其特点是传洋教、办学校、建医院,三管齐下。这三项皆以基督教会的面目出现。教会为办学办医院提供资金;学校为教会、医院培养人才;医院又为教会、学校扩大影响。三者相依相助,形成独树一帜的美式宗教文化。当崇洋媚外风气泛滥之时,方志敏明确表态:“我不相信基督教!”因为,“基督教是帝国主义对中国实行文化侵略的一种最厉害的东西。”“他们新旧约圣经上所讲的,全是一些迷信的神话,与现代科学完全相反。所以除了一些想在洋人脚下讨口饭吃,甘心为洋奴的外,像我这样相信科学相信真理的青年,哪会相信他们毫无根据的鬼话呢?”十分难得,青年方志敏是一个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。面对学校严格的校规,面对无聊的礼拜,方志敏忍住“出校”逃避的冲动,想出一个高招去应对:“就是每次去做礼拜,总私自带下一本自己爱读的书去,不管牧师说教也好,祷告也好,一概不理,我静心看我的书,这才算将难耐的礼拜挨过去。”这是一种智慧。他用心仪的书,既能调试无聊礼拜的烦恼,又能利用时空读书受益,一举两得。聪明。
因为优质的教员太少,课堂教学令人失望。他便把求知的目光盯住了图书馆。这是洋校,英文报刊杂志图书很丰富。方志敏借助英汉词典的帮助,大量阅读社科文献。第一次与英文版的《共产党宣言》相识相交。“一个幽灵,共产主义的幽灵,在欧洲徘徊。”“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。他们公开宣布: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。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。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。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。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!”太光鲜的政治理念。太对方志敏的胃口了。他的求学不在于课本上的知识、考试、成绩、排名、学历。他是在探寻救国之道,拓宽视野。当时代最先进的马克思主义来到方志敏面前时,他无比兴奋,不仅自己如饥似渴地学习。还不断向志同道合者宣传,发起组织“读书会”。由于常常把社会主义挂在嘴上积极宣传,同学们便送给他一个外号:“方社会主义”。自此,全新的马克思主义就成为了方志敏的精神支柱,一生践行,最终用鲜血和生命展现了他的“政治初心”——做一名共产主义的殉道者。
1905年,九江同文书院巍峨壮观的授课大楼(穆思堂)落成。大楼高达四层,每层备置钢琴数台,学府气氛更显隆重。为纪念美国教会人士南伟烈为学校捐出巨款,特改名为“九江南伟烈大学”(或“南伟烈书院”)。设有预科、专科两类,毕业承认学历,并保荐深造或介绍工作。学校除顶礼膜拜宗教外,还积极开展多种文化、娱乐、文学、体育等活动。外国军舰停泊九江码头后,成群结队的军人常来学校联欢,跳舞、演出,打篮球、踢足球,热闹非凡。这种西洋现代的办学模式,与方志敏早年就读的私塾、弋阳高小、江西省立甲种工业学校完全不一样,给他留下深刻印记,为今后赣东北苏区文化、教育建设提供借鉴。
面对父母举债送自己读书,方志敏不仅心存感恩之情,更发奋求知。即使有教者平庸,他依旧钻研教材,掌握要领,以自学补漏,被同学公认为“学霸”。他兴趣广泛,注重身体锻炼,尤其喜爱文学创作,诗歌、小说都写得漂亮,有深度。1922年五、六月间写于南伟烈的《哭声》和《呕血》两首新诗,都发表在上海《民国日报》副刊《觉悟》上。“在我的周围”,四处都能听到“哭声”,“我们血汗换来的稻麦,十分之八被田主榨取去了”;“我们牛马一般的在煤烟风尘中做输运”;“疾病一来,只好由死神摆布去了。”“青年人,可爱的青年人,你不援救我们还希望谁?”(《哭声》)“血吗?血呀。我为谁呕呢?我这般轻轻年纪,就应该呕血吗?”“我为家庭虑,我为求学虑;我又为无产而可怜的兄弟们虑。”“我为什么无产呢?我为什么呕血呢?”(《呕血》)这种青年人的诗,没有花前月下,没有无病呻吟,没有小资情调,其“诗眼”,是否与《共产党宣言》的“幽灵”一脉相通?
此间,他还写过短篇小说《私塾》《狗儿的死》和《谋事》等,都发表在省内外报刊上。《狗儿的死》是方志敏早期文学创作最长的一篇,有四千多字。罕见地描述了一个“豪富之家”子弟“狗儿”的堕落、毁灭的一生,写了人物的纵断面。作品通过“我”之口,指出“富为万恶之源”;又通过“我”之心,思忖“赤贫又有甚么好处”?进而把当时人们关切的社会问题——“如何使太富者小康,赤贫者不贫”的问题,提了出来,启发人们去思考、去探求。《谋事》的情节很简单,写一个“农田人家”的苦学生,怀揣从校长那里请求来的“介绍名片”,千里迢迢来到上海求职碰壁的故事。这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社会侧面的真实写照。方志敏以清新、辛辣的笔触,朴素、深沉的风采,成功地塑造了“一个苦学生”和“一个洋牧师”的艺术形象。小说在上海《民国日报》副刊《觉悟》发表后,次年被选入小说研究社刊行的《小说年鉴(卷三)》里,同时选入的有鲁迅、叶圣陶、郁达夫等33名作家的40篇小说。编家庄云齐对《谋事》选入“年鉴”时,特加“按语”点评曰:“这真是拿贫人的血泪涂成的作品。”
1921-1923年间,方志敏正处于早期文学创作热潮,这与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同步的。一个普遍的全国新文学活动的主体,是青年学生及职业界的青年知识分子。方志敏是“五四”新文学的弄潮儿。
从赣东的山乡,到赣北的水乡,方志敏有一种全新的感觉。九江是临江而建的一座文化古城名城。依伴的长江,乃中国第一大江、亚洲第一大江、世界第三大江。从西往东横贯中国十几个省市。滚滚长江东流水,与黄河一道,被誉为中华民族的“母亲河”。有闲时,方志敏或一人或结伴,常在长江边走走、看看、想想、聊聊。在火车、汽车、飞机等现代交通工具,尚未在中国普及时,长江便是我国最大的廉价的水上黄金通道。方志敏看到的不仅是“登高壮观天地间,大江茫茫去不还”(李白)的长江气势,更看到满江帆影的繁忙景象,码头上来往行人相互拥挤,米市茶市瓷市热闹非凡。
在长江边上,方志敏还“看见很多外国兵舰和轮船在长江内行驶和停泊”,心中不爽。发问:“中国的内河,也容许外国兵舰和轮船自由行驶吗?中国有兵舰和轮船在外国内河行驶吗?如果没有的话,外国人不是明明白白欺负中国吗?中国人难道就能够低下头来活受他们的欺负不成?!”
方志敏的视野,一直关注着中国,关注底层的劳苦大众,关注时事时弊。他还积极参与校外的社会活动。譬如,1921年11月21日开始,由美、英、日等九国举行的“华盛顿会议”,签订所谓《九国公约》,实质上是要挟中国“门户开放,机会均等”,任意宰割中国。消息传来,民众激愤。12月19日,方志敏带领南伟烈部分学生,参加了九江各界召开的国民大会和反对“太平洋会议”的示威游行。次年6月,方志敏策动南伟烈学校和省立第三中学、第六师范等学校,联合发起要求“行政公开,惩治专制腐败”的罢课请愿学潮,引起北洋军阀地方当局的注意。九江镇守使吴金彪几次要求校方开除方志敏。学校考虑方志敏学业好,人缘好,威信高,担心开除方志敏会引发学潮,而迟迟没有行动。
方志敏是重大义而轻小利的君子学人。这种人的内心世界常常是很痛苦的。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。”就是他必须践行的责任与担当。出路何在?“在南伟烈学校正当精神苦闷的时候,忽接到上海一个朋友寄来一份《先驱》报。”为何是上海?为何寄来的是《先驱》报?当年的热血青年,为寻找救国之理、救国之路,纷纷前往北京和上海。北京是五四爱国运动的策源地。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建处。京沪都是革命的摇篮。上海的《先驱》便是社会主义青年团(简名S・Y・)的机关报。方志敏如获至宝。“《先驱》的每篇文章,文章中的每句话,我都仔细看过,都觉得说得很对。”报纸上,“提出结成民族统一战线,打倒帝国主义,打倒军阀,在当时确为正确不易的主张。”这种政治主张,方志敏非常佩服。因为它与《共产党宣言》的精神是吻合的。先驱,先驱,时代的先驱。读着闪耀时代之光的文字,他的心情难以平静、食卧难安。在狱中手稿里,他写道:“读《先驱》,加入S・Y・。”说明接受先进的革命理论,他还要付诸实施,言行合一。为“加入S・Y・”,他决定弃学,乘船去了上海。从此开始了他的革命斗争之路,翻开了人生崭新的一页。
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,九江这座名城,南伟烈这所母校,给游子方志敏留下终身印记的,不是吃喝玩乐,不是山水楼阁,不是考试分数,而是时代之光,革命理想,救国之路,共产信念。这里,成了方志敏人生转折的里程碑!不亦伟乎,他都写进了绝笔的字里行间!(作者陈忠系九江学院退休教授、全国优秀教师)
来源:上饶市方志敏研究会